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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怎麽了?”

是蕊微。

起羽三步兩步下樓,天井前進屋處,崇訓捂著胸口扶在門框,蕊微攙住他,紅木盤骨碌碌滾到檻邊,碗盞碎裂,熱茶四處灑落。

“公子,公子!”蕊微一臉焦急,伸手欲觸他額,崇訓輕輕拂落,勉力邁步:“沒——沒事。”

起羽沖上前,這時另一個人影更快的冒了出來,連岳將他家公子背到背上,疾步往裏屋走。

“心疾犯了?”起羽跟著問。

崇訓喘氣,閉眼。

“蕊微,”起羽當機立斷,“你去我廂裏把金針拿來,慢,等等,還是先去盛一杯溫水。”

“是。”

她解下腰側瓷瓶,倒出一粒赤紅色丸,蕊微適時找到溫水,然後拔頭往魚句居跑。

起羽將藥丸化入水中,連岳將崇訓放置榻上,起羽上前正待灌藥,突然崇訓一陣抽搐,好像被從天而降的雷打中,毫無先兆的驟然痙攣將起羽手中藥碗翻落。

“壓住他!”起羽朝連岳道。

連岳見過她為公子治病,沒有二話,照做。

他的身體縮得像拉滿的弓,而後反彈回來,落在蜀錦的榻上。無數汗珠從他額頭爭先恐後的湧出,滴滴答答濺在枕畔。

起羽再化一枚,這是僅剩的最後一枚了,她指示連岳:“扳開他下頷。”

連岳點頭,一只手壓住崇訓上身,空出另一只手。

但病人迸發出的力量是可怕的,好像一個怪物鉆進了他的身體,他不住掙紮,起羽勉強灌入他口中,然而非但沒咽下去,反而噴回她一頭一臉。

彌止踏進門框,看到這一幕,“少夫人……”

起羽把臉一抹,低頭看看碗,這藥費盡千辛萬苦方煉來,絕不能浪費。

她心思一定,面目一沈,張嘴含下一口,在連岳的略略詫異和彌止的目瞪口呆中,低頭覆在了崇訓唇上。

“大小姐,金針帶來了——”女音戛然而止。

咕咚。

病人安靜了下來。

咕咚。

又一口。

微長的鳳眼徐徐綻開,起羽感覺到他的視線,直起身。

“拿金針來。”符大小姐若無其事狀。

“哦,是。”石化的眾人這才一一動作,連岳松開手,彌止過來幫他家少爺擦汗,蕊微捧上金針。

起羽一直沒敢去接觸那視線,對彌止道:“將少爺衣服解開,要開始施針了。”

入了冬。

“大嫂,你怎麽跑廚房來了?”崇勳出現在魚句居的小竈門口。

一班夥計紛紛行禮。

起羽在案板上切著絲,“沒看見我正做吃的?”

“你會做吃的?”

“是啊,會做才會吃!”

“怎麽跟我哥一個調調,”崇勳跨過雞鴨瓜果過來:“你是做給他吃的吧?”

“哦?”

“別裝了,”他低聲,“今天是哥的生日,大家都明眼人不是?”

“也算是吧,”起羽有點不好意思,旋即道:“不過你哥最近剛剛能吃點東西,也要給他做點又好吃又補的才行。”

“你做的是什麽?”崇勳看看滿案板的材料,都是——白蘿蔔?

起羽看出他疑惑,笑道:“我在做山藥面。”

“山藥面?”崇勳碰碰白色一截截的段段,皺起眉,“怎麽黏糊糊的!”

“這是已經剝過皮的山藥,對消化尤好。”

“幹麽切這麽細,多費工!既然是做面條,把它和在面粉裏不就成了。”

“不,說是面,其實是把山藥切成比面還細的絲,配上面汁——哎呀!”

鮮血猛地冒出來。

“裁到手了!”崇勳離得最近,馬上捂住眼:“餵餵餵,我暈血!”

“少夫人!”夥計們連忙圍過來。

“沒事,”倒是當事人反而鎮定,吩咐廚娘:“趕緊找塊幹凈的抹布來捂住就成。”

廚娘點頭。

“沒事了,各人做各活去。”起羽散開人群。

崇勳見她用布纏住左手食指,血浸開,他叫:“你不是大夫麽,趕緊找點止血藥之類的啊。”

起羽看他模樣,惡作劇心一起,把手指晃到他跟前:“你真的暈血啊?”

崇勳後退:“我先走了!”

“去哪裏?”

崇勳吐舌:“不用你管。”

“嗤!”起羽重拿菜刀,手指有一點點痛,她低頭看一眼,還好,傷的是左手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☆、冬可賞梅(下)

起羽端著盤進門的時候,看見蕊微正與崇訓隔案而坐。

兩人距離極近,中間雖有案幾,然十分狹窄,堆滿書卷,兩人手裏各持一本,一人讀,一人執筆,好不融洽。正輕聲細語的蕊微讀到一段,停下來,“不想樂天居士亦曾做過這項工作。”

崇訓將筆放了,微笑:“歷朝歷代皆設置有相應的機構負責校勘,西漢劉向,在未央宮的天祿閣;北周庾信,在麟趾殿;唐白居易,在集賢院。你往下看。”

蕊微凝目,果然,有白樂天詩一首,題為《集賢院玉蕊》。她逐字念出:

“芳意將闌風又吹,白雲辭葉雪辭枝。

集賢讎校無閑日,落盡瑤華尚不知。”

“真是好詩。”她感慨道,“不過公子,為何又稱校對為讎書?”

“因為勘對兩人應視如仇家,不容有錯,讎通仇,如此方算認真。”

“原來如此。”

女子望向他,目光盈盈,充滿敬佩之意。

起羽手中盤沿緊了緊,笑著進門:“你們在聊什麽?”

“小姐。”蕊微連忙站起,抓著書,有些慌亂,反觀崇訓,大病初愈,蒼白而清閑。

“小姐我來。”蕊微幫忙端碗。

“不用了,”起羽避開:“你先出去吧。”

“是。”蕊微微愕,隨即斂衽,將書放下,又朝崇訓道:“公子,我下去了。”

崇訓點頭。

待她離開,起羽把書一掃,盤子放上:“才好沒多久,就幹這些費精費神的事,是不是嫌命長了?”

崇訓將書一本本收拾摞起,微笑:“能做多少做多少罷了。”

“你現在是要養病,得養著,明白不?”

“反正有你這位神醫。”

“這是借口。我只能醫生,卻不能治死。”

他的手頓了一頓。起羽反應過來:“嗨,亂說的,當我啥也沒講。”

他眉目淡然清朗,“阿起,不用怕。”

“怕、怕什麽。”

“我們可以拒絕一切,卻拒絕不了死亡。”他說:“自古以來,大至帝王將相,總是尋找長生不死之藥,小老百姓們則創造出許多言語禁忌——其實沒有什麽可怕的,有生必有死,當到那個時候,就如同我們來到這個世上一樣,順其自然就好了。”

起羽呆住,爾後搖手:“什麽生呀死呀,別瞎說!”

他莞爾:“阿起可是大夫呢。”

“大夫又怎樣?”她努嘴:“好了好了,不說這些,來,吃面!”

“哈,大嫂,你來晚了。”三丈外棉簾子後露出一個頭來。

“你怎麽在這?”起羽詫異。

“沒什麽,等著看你的面唄。”崇勳嘻嘻。

這小子!

崇訓看著盤上籠著蓋子的碗:“面?”

“是啊,大哥你真是命好,”崇勳伸個懶腰,敢情他剛才在裏面睡覺,“前面剛吃完,後邊就來了。”

“前面,什麽前面?”起羽問。

崇訓待要阻止,崇勳已經劈裏啪啦說出口來:“就是你那個大美女侍婢,送來盅瓊汁南瓜露,我估計大哥現在一點都吃不下——”

“這是你親手做的?”崇訓打斷他,問起羽。

“嗯。”

他拿起紅木筷,用箸尖輕挑幾口,“噫,好吃。”

接著邊吃邊誇,崇勳真替他大哥嘆氣,明明吃不下去了嘛!

“願君年年有今日,歲歲有今朝。”起羽輕道。

崇訓瞳眸亮得嚇人:“謝謝阿起,用心如此。”

嘖嘖嘖,崇勳揉揉胳膊,還是走人吧,酸得都要掉牙了!

從這兒起,起羽便漸漸多到書樓來走動,特別是天氣越來越冷之後,為崇訓身體起見,他爹娘在他閣中特別鋪了火龍,比她的魚句居不知溫暖多少倍,她就更加從早賴到晚了。

崇訓從哪裏翻出許多竹簡,積了灰,折了木,爛了韋,起羽問:“對完了紙書還不算,木簡也來?”

崇訓道:“反正冬日無事,俗話說校書如掃塵,隨掃隨有。”

“我來幫你吧。”

崇訓詫異的眨眼。

起羽搓搓手:“不過就是一字對校一字,這我還不懂麽。”

崇訓搖頭,“這卻是看低了。”

“怎麽?”

崇訓只是笑笑。

起羽卻不服氣,本來說著玩,這下卻真正撿起一卷來,入手沈得很,她打開,傻眼。

上面的字一個都看不懂。

“真是欺負人。”她喃喃,再拿起一卷,這卷比那卷稍微好點,不像畫符似的,不過仍是沒見過的玩意。

崇訓將她所扔一一收拾起,“那是楚簡《緇衣》,這是秦簡的《秦律雜抄》。”

“哼,我就不信。”起羽繼續,終於找到她能看明白的了,“哈哈,這是什麽?倉、頡、篇!”

慢慢推開,墨字一豎一豎呈現在眼前,一種遠古的氛圍撲面而來,她表情漸漸端重。

“如果你一定要看的話,不如看這個。”崇訓抱著兩卷過來。

“什麽?”

“漢代的醫簡,《十問》、《合陰陽》。不過《合陰陽》只有上卷。”

“咦,那下卷呢?”

崇訓從多寶架上拿下一樣東西,用絲巾擦拭,“古時書籍,全憑抄寫流傳,竹木之簡屢經翻讀,時間一長,則簡有斷折,或缺失,或前後失序、文句不連,卷數一多,最容易出現的就是斷本。”

“難怪你說我看輕了它。”起羽若有所悟,“一本著成,人們要看,就只有抄寫,且不說中間漏字、錯字或添字,即便一字不差,萬一投火,或偶有事故,便流傳不下來了。”

崇訓頷首:“正是這個理。”

“你擦的是什麽?”起羽看看他:“是把刀嗎?”

“也是,也不是。”崇訓笑,遞過:“叫書削。”

真華麗。

甚至不用接,起羽一眼就看出它的做工不凡。

環首曲背,削柄錯金銀,龍首狀,鑲嵌著綠松石,柄上有個環鈕,玉質,兩面雕琢雲紋。整個書削形如彎月,造型優美異常。

起羽問:“這是刻字用的?不對啊,明明都以墨書。”

“不錯,可是一旦竹簡上寫錯,就要用到這個了。”

起羽看著他動作:“噢,明白了,就是用這個把竹木上寫錯了的字刮去重寫!”

“對。”

“那好,咱們來試試,我讀,你對。”

“可以。”

不覺日暮,兩人歇歇停停,起羽揉肩捶背,不期然看到西窗一剪梅影。

梅樹的枝節絲絲倒映在窗紙上,她停下,說:“難怪人道梅骨遒勁,為四君子之首。”

崇訓順著她目光,靈機一動,拿起一片新簡,書削在手中飛旋,一會兒,一枝梅花躍然呈現眼前。

“哇,”起羽讚嘆:“你居然還會雕花!我看看,我看看。”

崇訓微笑著遞給她。

“好漂亮,”起羽摸摸:“我有一把桃木梳,梳上也是梅花,雖然雕了一叢,可卻沒有你這一枝好看。”

崇訓擡頭看了眼她的發髻,髻中正有一把銀質的小畫梳。

“來。”

“幹麽?”她把新簡遞回去。

他放下書削,從格屜中找出真正的小刀,三下兩下,竹簡漸漸變成一尾狹長的小梳,那支梅花就順勢蜿蜒在梳身,嫵媚淡雅。

起羽流口水。

完畢。他吹口氣,用絲巾擦一擦,攤開手掌。

小竹梳靜靜地躺在掌心。

“給、給我?”

“嗯。”

“真的?”

“自然。”

“哇哇,”起羽撲過去,抱住他手臂,仿佛生怕他跑了似的:“大哥,你真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人!”

崇訓含笑摸摸她發:“我給你插上?”

“不不不,先讓我好好看看!”

“少爺,”彌止在外面道:“有人來借書。”

崇訓道:“讓他在一樓選便是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借書?”起羽問。

“唔。”

“也是,你這裏的書是我見過最多的,不單保存得好,又校勘過這麽多遍,本本都是珍本吧?”起羽趴到窗臺,把窗戶支出一線棱縫,冷風襲面,她縮縮脖子,又伸伸,想看看在這樣寒雪冷天裏來借書的是什麽人。

崇訓笑:“何必在那兒看,去那邊。”

他指指天井。

彌止撐著傘,引了個披鬥篷戴鬥笠的人緩步行來。

連頭頂都看不到。起羽朝崇訓吐吐舌,將窗戶攏了,按他說的,跑到天井的窗戶那邊。

進了天井,彌止便收了傘,那人也將鬥笠鬥篷取下,起羽一看:“咦,是他!”

“你認識?”崇訓問。

“你不認識?”起羽問。

崇訓道:“不是來的人人我都識得的。”

“啊,陌生人也借,你不怕他們借了不還?這些書費了你多少心血啊!”

“奇文共欣賞也。”

“唉你呀,我真是沒話說。”起羽嘆氣,看著那人進了書廂。

彌止上來:“少爺,聽說咱們旁邊的房子又加租了。”

崇訓拿出白風爐開始煮茶,聽了笑,起羽不解地問:“這與我們有何幹系?”

“少夫人您有所不知,”彌止過來幫忙,一邊道:“咱們府藏書三萬卷,附近讀書人不知多少來少爺這借書,不少還特地租下靠近咱家附近的房子,方便借還——這不,東家們就趁機提高租金唄。”

起羽張大嘴。

崇訓示意彌止加兩塊炭,拿扇子扇了兩扇,“沒那麽誇張。”

彌止說:“我來。”一面接過少爺手中扇子,“哪是誇張?就說今天下了一整天雪,可還有人來便知道了。”

起羽問:“他常常來?”

“誰?”

“就是今天這個,趙普。”

彌止驚訝:“少夫人認得他?”

“嗯。”

“他隔十天半個月來一次,每次借的書不多,還得很準時。啊,”他指著角落一堆書的最上面那本:“這正是他前次還來的。”

崇訓瞅一眼,《羅織經》。

起羽翻到手裏,看看署名,“來俊臣?”有點熟,她使勁想想:“唐朝那個酷吏!”

“‘上不謀臣,下或不治;下不謀上,其身難晉;臣不謀僚,敵者勿去。官無恒友,禍存斯虛,勢之所然,智者弗怠焉。’” 崇訓緩緩吟道。

“什麽意思。”突然冒這麽一堆,起羽有點傻眼。

崇訓耐心解釋:“上司不算計下屬,便難以統馭治理;下屬不算計上司,職務便難以升遷;臣子不算計同僚,則競爭對手林立,難有出頭之日。官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,禍患只在旦夕之間,形勢如此,聰明人豈敢有片刻懈怠呢。”

起羽冒冷汗,“整本書都講些這個?”

“是啊。”崇訓溫著茶盞,對彌止道:“天冷,請趙先生上來喝口熱茶吧。”

“你幹嘛?”起羽道。

“阿起與他有過節?”

太敏銳了。起羽搖頭:“沒有沒有。”

“如若覺得不便,不如暫且到棉簾後。”

“你找他作甚?”

崇訓道:“都是讀書人,聊一聊而已。”

起羽說:“你們要踞坐,我可不習慣,還是先到簾子後面吧。”

崇訓道:“多加幾個軟墊。”

起羽答:“我又不是睡覺!”

說話間樓道裏嗒嗒而響,知是人來,起羽不再鬥嘴,迅速打開隔簾鉆了進去,崇訓正襟危坐,悠然沖茶。

“趙先生到。”彌止通報。

“請進。”

趙普踏進門,暖氣撲面而來,仿佛一下子跨進了春天,冰凍的手腳一瞬間活轉,他搓搓生滿凍瘡的手,朝正前方端坐的人傾身一揖:“在下趙普,拜見李公子。”

“先生請坐。”

“豈敢。”趙普側立。

“但坐無妨。”

趙普又躊躇一回,坐了,面對面,方敢正眼瞧眼前這位權臣之子。

濯濯如春日柳。

看似隨意實際很講究的衣著,鳳目煙眉,指節修長,清雅高貴。

“聽彌止說,先生廣閱群書。”在溫過的茶盞內註入熱茶,崇訓先端一碗給他。

趙普連忙起立。

“先生不必拘束,”崇訓擺手:“先生是客,安坐即可。”

趙普接了茶,應喏。

崇訓笑問,“先生都愛讀什麽書?”

“不敢稱先生,普學識不多。”

“《羅織經》,”崇訓撫上書皮,“一般人並不讀它。”

“普從不虛言,”趙普道:“普只讀有用的書。”

崇訓略感興趣:“何謂有用之書?”

趙普喝一口茶,道:“書有各類,若妄想全都讀完,豈不窮一生之力而不可為也?近幾年來,普慢慢琢磨,方悟精讀、少讀之妙。”他住一住,“如領兵十萬,一樣看待,便不得一兵之力;如交朋友,全無親疏厚薄,便不得一友之助。領兵必有幾百親兵死士,交友必有一二意氣肝膽,便此外皆可得用。”

彌止聽了,茅塞頓開。簾內起羽初覺亦頗有道理,可卻又總有什麽地方不對。

她再想一想,想不出來,便看向崇訓,不知他是否也讚同此種理論。

崇訓斟茶,熱氣騰起輕煙,若淡淡雲霧。

茶香繚繞中,他開口:“讀書為樂事,倘因得力、得用而讀,未免功利味道濃郁。”

對啊!起羽差點拊掌,就是這個意思!喜歡就是喜歡,就是純粹的喜歡,就是即使我讀了一大堆沒用的書,別人說我耗費時光,我也還是無悔的喜歡。

趙普苦笑:“公子是站在雲頭。說起來公子莫怪,我等首先求的,是站穩腳跟。”

“哦?”

“有再美好的理想、再男兒的抱負,如果不能爬到相應位置,都只能白白爛在肚裏。而為了爬到這個位置,公子說在下功利也好、其他任何也罷,普都會為之竭盡全力。”

“哪怕彎腰、哪怕獻媚?可是做了這些,還是讀書人嗎?”

“當了官,便不再是讀書人。文才道德不是最重要的,計策權謀才最重要……所以說,公子是站在潔白雲頭的人,我等,只有匍匐在汙泥中戰鬥。”

崇訓慨然:“所以你要借《羅織經》。”

“是的。”

崇訓半天不語,許久道:“也許我並不完全讚同先生所說。但各人各路,我以茶代酒,敬先生一杯,願先生終有一日得償所願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☆、春迎花朝

洛陽風俗,二月初二,士庶游玩,以為春序正中,百花爭望之時,最堪游賞。又說是百花的生日,稱為花朝節。

各房丫鬟們早已從管家那裏領來大匹紅絲綢,將其裁成一指頭寬、兩指長的小絲帶,系在各種花莖上——其中因牡丹是百花之王,得系最多,起羽去找崇訓,心想他屋前那片芙蓉只怕也難逃魔掌。

卻見崇訓正立於庭中,儼若芝蘭玉樹,向著花朵,用手指輕彈瓣上露水。

彌止在前,一大群丫頭跟在其後,每人手裏也擎著個小碟,嘻嘻哈哈,天真浪漫。

“在集水沏茶麽?”起羽笑著走過去。

“少夫人早!”丫鬟們見禮。

起羽揮揮手,崇訓回眸,“起得這樣早?”

“還不是被鬧的。”

“公子早。”後頭蕊微朝崇訓福了一福。

“不必多禮。”

三人一路過去,他能說出每一莖花將來開出時是什麽樣子,讓人聽得饒有趣味。

蕊微道:“楚辭上說,朝飲木蘭之墜露,夕餐秋菊之落英。敢請公子將芙蓉露水煮滾沏茶之事交與婢子。”

崇訓含笑,彌止道:“蕊微姑娘真好才情,比起閨閣中的小姐,也是相差不離的。”

蕊微素來被誇,已是習慣,今次卻飛了紅霞,“不敢。”

崇訓道:“雅事交雅人,求之不得。”

蕊微更是臉紅。

起羽不知道這有什麽好說來說去的,想當年她集雪水沖梅花,分給阿瓊阿瑤吃,她們倆還一副見了鬼的神情,直懷疑給她們喝砒霜呢!

不過也正是那一年,她遇見了楊光遠。

一晃十來載,天地悠悠。

崇訓蕊微彌止又交談了幾句,見她如斯安靜,崇訓停止說話,輕輕問:“怎麽了?”

她回神,扯出一個老大笑容,“沒事。對了,待會兒咱們出去踏青吧。”

他應好。

洛陽牡丹在唐朝時已名甲天下,品種繁多,雖然現在還不到花事最盛之期,但也含苞欲放嬌艷欲滴,別有一番味道。崇訓起羽帶了侍兒們去龍門山,一路都是成群結隊的男男女女,全為登高游玩之樂。不過起羽他們並沒有真的登山,為了崇訓剛愈不久的身體考慮,一行人就在伊水附近轉了轉,崇訓笑語,為了他而使大家犧牲了在峰頂遠眺本城高大城郭與寬廣園囿的機會,實在可惜。

起羽道:“既然這樣,為了補償我們,你就請我們吃午飯吧。”

崇訓大笑,那就知啖樓。

兩人叫了雅座,起羽止留了蕊微彌止布置盤碟,把其他侍從都趕去在二樓另一間圍成一張大桌,說要他們好好吃一頓。侍從們起初遲疑不敢,起羽道:“有得吃,為什麽不吃?而且要大吃特吃,因為是我敲你們大公子的竹杠!”不由分說強制他們坐下了。

哈哈笑著回來,看到蕊微正在擺剛才一路買的桂花圓子冰糖雲糕等小食,崇訓在堂中鬥鳥,她也湊上去,一忽兒門外伺候的小二道:“公子爺,有人拜帖。”

彌止上前接過,遞給崇訓,崇訓展開一看:“是國華!快快有請。”

起羽此時屬內眷,婚後禮節知道不該見外客,於是避到屏風後。國字臉的青年拱手而進,崇訓整整衣衫,滿臉笑意:“你調到洛陽來了?”

“是,還未到任,知大人在附近,特來拜見。”曹彬道。

“都是同年,況我已不再任鴻臚寺卿,”崇訓很是親熱地道:“不必再稱大人了。”

“不敢。”曹彬仍執下禮。

兩人落座,彌止上茶,寒暄一陣,崇訓得知他調了洛陽府糧道,問:“投了牌沒有?”

官員到任,照例要去藩屬“投牌”,一旦藩屬“掛牌”,不管是實缺還是虛任,馬上就是現任的“大老爺”了,住處、轎馬、衣服、跟班,一切排場都要擺起來,否則就是倒了架子。只是種種花費統共起來並不是一個小數目,而且剛到任也弄不出花銷,故崇訓有此一問。

曹彬搖頭:“還沒。”

崇訓聽了,站起身來,轉到屏風後,起羽看他從袖袋中掏出所有金葉子,命彌止取出一個套封來包了,重新回到外邊,道:“現在手頭不多,只能幫你這點忙,日後若有難事,只管來府中找我。”

“不不不,”曹彬連忙站起:“豈敢勞大人——”

“話不是這樣說。”崇訓按住他:“我知你文武全才,只是高堂早逝,前兩年若不是令妣亦去需服丁憂,以你才具,何止還在鴻臚寺?咱們既然同事,不在乎這個。”

曹彬感激的道:“多謝大人體諒。然話雖如此,國華未免受之有愧。”

“何愧之有?”

“不瞞大人說,昨日曾有一人指點我,催我趕快到任,說如果趕在下月初一前接印,有一筆現成的節敬好收,所以——”

崇訓搖搖頭,細想了想後道:“是誰告訴你我不知道,不過人同此心,撿現成要看,於人無損的現成好撿,不然就是搶人家的好處。將心比心,我們該設身處地為別人想一想,你說是不是?”

曹彬點頭:“我躊躇的也是這一層,節敬只有一份,我得了,前任署理的就落空了。”

“那就決不能要。”崇訓道:“人家既然幹了這麽些日子,該當收此一份節敬,不該去搶他——銅錢銀子用得完,而得罪一個人,日後想補救卻大不容易。”

曹彬連連道:“大人說得是。”

起羽在後邊等了一會,見話談了又談,幹脆轉到欄桿處,倚著看街。蕊微送來茶水,她啜一口放下,覷案幾上擺著一柄月樣白梨玉柄扇,玲瓏透明,煞是可愛,遂取來把玩,用扇柄邊敲楹闌,邊指著對面一個籌算攤子對蕊微道:“瞧瞧那掛著的八個大字,寫得真耐人咀嚼,‘人有千算,天有一算’!”

蕊微凝視:“可不是,千算萬算,到底也抵不過老天爺的算盤。”

起羽點頭,細細琢磨,手中節奏慢慢敲著,一時不覺,扇子竟墮了下去!

“阿呦。”細細一聲叫喚。

“公——小姐,您沒事吧?喝,哪個不長眼的,竟敢傷我們小姐!”一個老婦憤憤仰起來頭:“來人,給我上去把人揪下來!”

聽著氣勢不同凡響。

起羽探頭,剛想道歉,卻發現碰上了故人。

劉嫄是來洛陽賞花,駙馬隨行。

他們一行迎面走來,起羽看著當頭那人,很客氣的稱呼一聲:“郭公子。”

郭榮有點發楞。

他看著她綰起的發髻,簪著木質的紋梳。他不知怎麽稱呼她好,叫阿起似乎太親熱,只好含含糊糊應了一聲。

倒是妝容華麗的劉嫄上前,有禮而又不失公主尊貴的道:“符大小姐,有多半年沒見了,最近可好?”

“挺好。”

“不該叫大小姐,應該稱夫人了,是也不是?”崇訓送走了曹彬,從樓梯上下來,意態閑豫,手卻從後面握住了她。

起羽一楞,下意識想把手抽回來,反而被攏得更緊。

郭榮看著。

“放肆!你們見了公——”容嬤嬤瞅一瞅四周,放低聲音:“見了公主還不參拜?”

“你們不是掩蓋身份來的麽?”起羽說:“不怕我們一拜,洩露出去了?”

容嬤嬤氣呼呼道:“那也應該見平禮!”

“好了,”崇訓含笑:“現下正是知啖樓最忙的時刻,座位該都滿了,公主若是不嫌棄,請移駕至三樓如何?”

“不必。”這一次卻是劉嫄和郭榮異口同聲。

“賢伉儷真有默契,讓人欣羨。”雖然被拒,崇訓面色不改,依舊笑道。

劉嫄和郭榮也似乎有些驚訝,對視一眼,劉嫄說不清楚涵義的笑了下,輕輕道:“知啖樓共有三層,底層是大堂,一般人進來已屬不易;二層是雅座,只得十間;頂樓是雅座中的雅座,整層就是一間。我嘗聞符大小姐喜歡撒錢起哄,卻原不知李公子更大手筆。”

起羽聽她含譏帶諷的語氣,面上也不好看起來:“我喜歡撒錢給人家,那是我高興,我就喜歡聽滿地銅錢響,這礙了公主什麽事兒麽?”

“大膽,你這是什麽口氣!”容嬤嬤叱道:“你可曾聽聞本朝皇後娘娘節儉美德,當年皇帝起兵,犒賞無錢,皆是娘娘領了後宮,奉出半生私蓄,賞勞各軍!娘娘念著民生雕敝,百姓待撫,不欲剝民,才有此天下人共同歌頌的美德,汝等非但不效仿,反而在此大吃大喝!”

起羽嗤道:“嬤嬤說得好聽,既然此地是腐爛之地,剛才準備進來的那批人是誰?”

她作勢左尋右找,把個容嬤嬤氣得咬牙。

崇訓忍住笑:“嬤嬤,錢是死物,不是整天拿來數數作數。有了錢要用出去,世上頂頂痛快的幾件事之一,就是看到人家窮途末路,幾乎一錢逼死英雄漢,剛好遇到我身上有錢——”

“對對對!正是這個意思!”起羽興奮地打斷,揮手做了個一擲千金的姿勢:“我會對他說:‘拿去用!夠不夠?’”

“哈哈哈,只聽符大小姐這麽說說,都覺得痛快!”

一個聲音插進來,大家回頭,紫衣玉笛,杜弘璨。

回到家來,已近申時。踏入雲韶居,正見一架藤蘿開得正好,紫白相間,宛如流瀑,起羽大叫:“哇哇,可以做酥皮點心!”

彌止嚇道:“少夫人,不是才剛吃完不久?”

“他跟杜弘璨老在說話,哪有吃很久?”起羽對蕊微道:“去找鉤子來。”

“媳婦兒這麽能吃,莫非是有了?”魏夫人立在月亮門前,笑吟吟的說。

起羽打咳,崇訓走過去,朝著起羽直睞眼,一邊攙住夫人:“娘怎麽來了。”

“問問你們花可好看,看得怎麽樣。”魏夫人道:“不過現在這些不重要,媳婦兒,請個大夫過來看看吧。”

起羽雙手連搖,滿面通紅:“不用不用,我還沒——沒有,沒有。”

“是呀娘,阿起自己就是大夫,再說,也沒這麽快。”崇訓道。

魏夫人道:“我跟你爹不就是盼著抱孫子麽。”

起羽一個勁朝崇訓使眼色,讓他趕緊把話題轉移開。

崇訓溢滿笑,道:“阿起,剛才你說要做藤蘿花餅,還不趕快請教娘,她做這個是頂拿手的。”

“是麽?”起羽接住,做出十分驚喜的模樣:“婆婆,那媳婦可要倚仗您了!”

魏夫人看看花架,確也繽紛,笑道:“有幾年沒做了,不知手藝退了沒有。”

起羽奉承:“哪能呢哪能呢。”一邊問:“鉤子準備好了沒?”

廚房臨時找人用鐵絲捆鉤子做了好幾個套在竹竿上送來,於是一夥人開始爭先恐後打花串。魏夫人說,要選含苞欲放的那種花蕾,而且只選花蕾,開了的不能要,太小的也不要,因此一個時辰後,在一片不是你勾了我頭發就是我勾了你衣服的嬉鬧中,好幾十串的花蕾拾掇下來,差不多僅三分之一合格。魏夫人又教婢女們擇花蕾,她手指一撚,包在花瓣裏的花粉花蕊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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